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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給下屬最嚴格的磨鍊,帶他們成材;
這種止於至善的認真態度,人生何嘗不適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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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要明白威恩‧布拉斯岱為什麼是我心目中的編輯祖師爺,得先知道,我這樣一個出身於小地方的年輕寫作人物,初闖天下是多麼辛苦。我可以選擇當個醫生、律師、木匠,是各行各業的表表者。可是,作家呢?作家是謎樣的人物。沒有人認得當作家的朋友;即使有,也無法想像他怎麼吃得飽。

  父母和師長知道我有志於寫作,都表示鼓勵,但他們心裡顯然認定,那只不過是我的少年白日夢。源源而來的退稿通知,也影響我的信心。

  我在圖書館埋頭猛讀偉大作家的傳記。他們是怎麼成功的?答案幾乎千篇一律,他們找到一位慧眼編輯。如果有位認真的編輯肯認真地看待你,你就知道自己還不算是在浪費青春。

  於是,我像其他年輕寫作人一樣開始了訪求名師之旅,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賞識我的編輯。

  若干年後,我擔任海軍的軍中記者,奔忙各地,仍然訪求名師。後來我奉調到華府,「水手」(All Hands)雜誌工作,終於遇上了威恩。

  一見到他,我就知道他是我所要找的人。我想,這和他滿頭濃密的白髮有點關係;還有,他戴的領結都要自己手打的。他的一切都流露出高雅與知識分子的氣質。從他坐在旋轉椅上俯身盯著稿件,以他對這人世間與文學的見識認真審閱的姿態,我就看出他是個了不起的編輯。

  假如單看外表還不足為憑,從他麾下作家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來看,我也知道自己沒錯。我終於找到師父,可以拜師學藝了。

  當然,我第一次交稿就給他訓了一頓。直到今天,我不僅記得他說的話,記得他用字遣詞精確講究,每一個字都是對準我的自尊射來的箭。

  「阿鍾」他說,「遇上不會拼的字,拜託查一查字典。」

  像許多年輕寫作人一樣,我一向認為,只有笨人才查字典;字典,只在非常緊急時才用得著。可是威恩桌上就擺著一本韋氏第七版大學字典,旁邊柱架上還有另一本圖書館韋氏大字典,兩本字典他都經常查閱。現在,三十年後,我每次細想當年最令我害怕的是什麼,都會想起同一情景:威恩伸手去翻字典。

  在他看來,寫作是一種技藝,心裡要清楚知道,自己要說什麼,然後一語中的,是生產,不是廢話,更沒什麼藉口。他規定每天早上交一篇短稿在「收稿籃」內——他稱為「八時三十分稿」。假如不見文稿,他會站起來指著稿籃說:「阿鐘,稿呢?」你囁囁申辯時,其他人就假裝忙著寫稿沒注意。

  必要時,威恩會眉頭一皺,結合了憤怒、厭惡、失望,再加上些許對人性弱點的悲憫。他瞪眼也是強力的武器。在他手下做事初期,往往我抬頭一看,發現他正在注視著我,好像我是很不順眼的東西,譬如漆錯顏色的椅子,或是綠色草地上的一棵蒲公英,他對你皺眉或瞪眼,你無法設防,只盼能溜走,躲起來。

  威恩教導我發問要切入重點,要探究幕後內情,要追求事實真相。因此,也許有人會感到奇怪:在威恩麾下搖筆桿的人,竟沒有一個探詢過他的為人,或查究他的出身,或質疑他憑什麼經歷資格而享有神祇一般的地位。我們根本沒想到過這些問題。他有這份權利,他當之無愧。

  威恩說,不錯,這本刊物是宣傳品。他從不諱言這點。不過,他接著補上一句,這是全世界文字最佳的宣傳品。

  一次,威恩對我說,寫一個句子,要是用詞不當,簡直就是褲子拉鏈沒有拉好就上舞台。因為他要求嚴格,我先是戰戰兢兢,後來是帶著幾分驚喜,一步步發掘出文字之趣。此後,我往往花費整天功夫也只寫了一小段,結果還是丟掉。

  我凝視著打字機,絞盡腦汁遣詞用字,只想要過威恩這一關。同時,我也擔心剛放進他「收稿籃」的那篇東西是否寫了些什麼蠢文字。我心裡最想望的是博得他的讚許,說一句「尚可一讀」,並展顏一笑。

  我放文稿到他籃裡,他揚揚眉毛,表示知道了。但通常他連頭也不抬,繼續看他正在讀的那一厚冊古希臘的書,或是附帶註解的兩棲攻擊海軍戰史。

  過了一會,他會抬起頭,勉強地凝視著稿籃。隨即拿起文稿,略一展閱,發出清晰可聞的一聲長嘆,把稿子丟回籃裡。他會把座椅一轉,取下老花眼鏡,朝窗外望去。

  威恩終於準備討論文稿的時候,便朝他桌旁一張軍用硬木靠椅一指。每逢此刻,我陷入難以言狀的恐懼。那張木椅子是我所坐過最硬的椅子。話說回來,堅實的也許是我坐在那裡所學到的真理,而不是椅子吧!

  有時,我會因未能讓他滿意感到洩氣。我要是寫得不好,我會恨他,因為他讓我恨自己無能。可是我愛慕他,因為我看得出他內在的慈祥。我要是寫出好東西,他會對我笑容滿面,大聲說話讓所有人都能聽到:「嘿!阿鐘……尚可一讀呢!」

  學藝期間,威恩哄勸過我、責駡過我,也曾喝采、批評。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才體會到一篇作品並不僅是文字而已。這是一場表演,作者用文字表達他的理念,以吸引讀者入場,然後再引進節奏、旋律。前面是鋼琴,後面是小提琴。

  一篇作品如果單看字面,譬如說是關於海上加油的故事,誰會感興趣呢?其實文中所載細節只是故事表面,內裡卻是一曲心理交響樂,使讀者不知不覺陷入了心靈陷阱,捲入另一個天地,為自己讀過文章而大感欣慰。

  我在威恩手下工作五年。他給了我胃潰瘍,但也使我入了行。後來我獲巴爾的摩「太陽晚報」雇用,採訪主任對我的文字功夫另眼相看,立刻派我做文字編輯工作。

  一年年過去,我的寫作能力大有進步,可是我對威恩的倚靠並沒有減輕;我向他求教的問題也越來越複雜。威恩已退休,住鄉間,我常在週末去拜訪,當然是向他請教寫作上的問題。深夜,坐在火爐旁邊,我就文稿的起承轉合、伏筆、結構這些方面纏著他問。多半是我說,他聽。然而談話結束時,我通常都會得到我所求的答案。

  我永遠忘不了最後一次討論寫作的情形,我們坐在他廚房餐桌旁,談性格與環境的關係。他用早年那樣目光瞪著我,用他有重要的話要說的那種非常謹慎的語氣說:「阿鍾,我不明白你在講的是什麼。這些年來,我一直不明白你在談什麼。這幕啞劇已經演得夠久了,我並不是你所以為的那個人。」

  他說,當年他到雜誌社求職的時候,對寫作所知有限。他幹過的行業很雜,也在停車場做過,每遇政府機關招聘他一定應徵。後來,雜誌社雇用了他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;政府機關行事常常令人費解。他缺錢,就接下了這份工作。

  「我就這樣」,他說,「帶一批像你們這樣的青年才俊。我呢!每個字都要查字典,每個句子都是半看半猜,每篇東西都得念五十遍。他們要是知道真相,會把我活生生吃掉。因此,我把自己扮成不容侵犯的角色。

  「後來,你來了,希望我教你寫作。我只好盡力幫助你。可是,我用來磨鍊你的那塊金剛砂,多半就是你自己。」

  我坐在那兒,聽著。誰知道他講的是不是真話?我想,他是要把我和他之間的臍帶剪斷吧!

  從那以後,我們再沒有談寫作,我常因此覺得悵然若失。我並不十分相信他的話,因此對他抽身而退耿耿於懷。幾年後他過世了,我應邀整理他的文稿;他的坦誠獲得確證。他留有一份他所寫的,或是更確切地說,他想要寫的原稿,簡直外行得讓人心碎。

  故事至此結束?我本來也以為是。

  我為威恩逝世致哀,也為那個曾努力扮演的威恩致哀。可是,日子久了,人心就會拋開邏輯理性,另有種種所知所感。見到是一回事,相信與否卻是另一回事。

  威恩教導了我所需要知道的。他讓我明白了語文是精確的工具,曾由一代代的人使用琢磨。他教導我,這世界是比我想像中更複雜、更微妙、有更多令人驚奇事物的地方,只要我願意睜開眼睛觀察,敞開心靈接納,絕不會江郎才盡。

  最重要的,他教導我,這裡頭沒什麼花巧,只要努力、誠懇、勇氣、信心。這些我都做得到。若說他自己沒能充分了解這一切,卻無礙他的表現。

  將近三十年之後,每次我坐下來寫作,仍可以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。假如有一個字不明白,我不查字典就不敢往下寫。單字、句子、段落、人物、情節、觀點……寫得不對,我就要看他臉色。要是他的要求都達到了,就能博他展顏。

  用這種態度,寫出來的東西當然就有內涵、言之有物,能讓威恩及讀者展露笑容。在我內心裡,威恩和讀者是一體的。可惜他不知道;他是我所遇到過最了不起的編輯。

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

這篇故事來自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哪本雜誌或書籍裡的,當時參加的讀書會分享的文章,一直收藏到現在,很值得品味。這故事讓人印象深刻,意指身為一個領導人,不代表是真正內行的人,而是能帶領屬下成為優秀的人才。從古至今有很多優秀的老闆或領導者,善用身邊優秀人才來補其不足之處讓目標實現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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